她缓缓起身，朝两位斗气的老先生微微欠身，声音清晰柔润，“晚辈不才，考古专业确需研读些古籍杂项。”
“对‘春雪含芳’的冲泡之法，也略知一二，晚辈茶艺尚可，您二老歇息片刻润润口津如何？”
语惊四座。
斐老爷子心想他只是问知不知道，可没让她上手！
年轻人果然毛躁，搞砸了赔钱事小，丢他面子事大，不知轻重！
孙老爷子见她小生瓜蛋子一个，一脸不信。
不过让斐老头丢人的事儿，他很乐意，“小姑娘阔以嘛，现在就泡，来来来。”
斐宴眼中的意外转瞬即逝，瞥了一眼蒋云峰，见他尴尬的轻笑了一下，怕是赔多少钱都算清楚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静的看着。
蒋蓉蓉看向这个家的女主人，语气谦逊，“老夫人觉得如何？”
斐老夫人见她眸色清正，不像是莽撞表现自己的人，干脆的点了点头，招手让佣人打开小会客厅旁侧的茶室。
众人移步。
蒋蓉蓉入座后净手，焚香，紫砂茶具触手温润，虽比不得侯府规格，也算趁手。
斐宴搀扶老夫人落座，自己则选了茶室靠窗的位置。
蒋云峰和管家在外间候着，小莉和另一个佣人站在门外踮脚探头朝里看，想看她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她取出茶，一手托底半转以便几人观形、闻香，微笑介绍道：‘春雪含芳’乃春茶中的稀罕之物，古籍有载，水以春三月晨露窖藏为最，次之则为隆冬雪水。”
“三沸三沏，毫厘不失，方得其真味。”
晨光自窗外斜斜照入，茶案上显出斑驳树影，鹅黄晨光中她执壶，候汤。
眼观水面，耳听水声。
“一沸，如鱼目，微有声，”她声线平和，如叙家常，手下动作不停，提壶离火，淋杯温具。
“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她取茶投水，分量恰到好处，茶叶遇水舒展，清香骤然溢出。
“三沸，腾波鼓浪，①”她再次注水，高冲低斟，腕转如兰，动作流畅极具观赏性，却又无一丝多余花俏。
茶汤分入品茗杯，汤色碧绿清透，香气层次丰富，似兰似蕙。
她双手奉予斐老爷子、孙老爷子、斐老夫人，最后一杯，轻放在斐宴面前。
“请品鉴。”
斐老爷子将信将疑，抿了一口，瞳孔微缩，又抿一口，闭目半晌。
他睁眼看着面前人，咂嘴抿茶，“是这个味道！”
“跟书上写的‘清冽含芳，润透六腑’一个样儿！”
小姑娘泡茶手艺虽然好，可年龄小性子激进，他有点不喜欢。
孙老爷子也喝了，有些被惊艳到，他喝过不少名家茶博士的茶，小姑娘底子厚的嘞。
再看她小小年纪一身气度，马后炮道，“哎哟，我刚瞧这女娃就稀罕，手艺好啊。”
斐老夫人浅尝辄止，眼底惊艳难掩，见小姑娘不骄不躁，看向蒋蓉蓉的目光有一丝欣赏。
斐宴端起那杯茶，他并不好茶，但此茶入口，竟也觉唇齿留香。
品茗杯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转，她的茶道功夫，没有七八年是成不了的。
可她不过刚毕业。
他抬眸看向安静跪坐在茶席一侧的人，茶香氤氲，迷雾一般笼罩在面前女子周身。
对方眉目低垂，行云流水准备第二冲茶饮，对旁人的赞美只淡淡微笑以对。
斐宴眸光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移至她莹白的脸庞，她唇角依旧保持着温婉柔和的微笑，待她垂眸避开众人视线时却能看见她微红的眼角。
他眉头微蹙，一丝好奇驱使他想看的再清楚一点。
可水雾袅袅将她与谈笑的众人隔开，小小的身子似乎随着滚滚茶汤，一起沉溺在化不开的悲伤中。
茶室内因第二道茶再次安静下来。
鼻尖是熟悉的茶香，蒋蓉蓉一息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雍容华贵的侯府，这茶稀罕，老封君也是赏过她的。
她在侯府生活了二十四年，重生在这二十二岁女孩的身体，并不能掩盖她灵魂曾经栖息的故乡。
犹记得老祖宗年龄大了，这茶也喝的少了。
蛮夷入侵山河破碎，她眼见侯府起高楼，眼见楼塌了，那个将她买回侯府养大，慈祥爱贪嘴儿的老人，也永远的不在了。
还有她的银子和庄子，还有糕点铺子，也都没了。
老祖宗赏的，现在可都是古董啊，能卖大钱的………
一滴泪滑落衣袖，她趁水雾遮掩轻轻抹去。
斐宴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此刻的目光似抛入深海的锚，被她一身幽谭似的情绪牢牢扣住。
“好！好！好！”
斐老爷子连道三声好，二泡茶入口回甘带了一丝清苦，茶汤滋味更丰富。
前甜后苦，添了一丝让人明悟后的惆怅，茶滋味随泡茶人的心情，小姑娘在想啥？是刚刚自己刁难，委屈了？
斐老爷子喝过的茶不少，对泡茶人要求高，这几泡茶让他喝高兴了，心情跟着好了起来。
他对着孙老爷子得意道：“老孙，看到没！我这儿卧虎藏龙！小蒋呀，以后你就专门负责给我和老婆子泡茶！”
孙老爷子这次没反驳，反而搓了搓手想挖人。
他眼尖，进会客厅时瞥到了小丫头的简历，那蝇头小楷写的漂亮，且还有这一手好茶艺，笑眯眯地看向她，“小姑娘，斐老头给你开多少？”
“我出双倍！不，三倍！你来我家！”
蒋蓉蓉惊的一激灵，三倍，月薪两万四！她心动了，狠狠的心动了！
要是表演一个技艺就能涨钱，她会的还很多啊，昔日老祖宗如厕的熏香还是她调的呢。
她知道自己在想屁吃，忙按耐住兴奋，面上波澜不惊乖乖的垂眸不答。
一仆不伺二主，她非常非常期待斐老爷子的报价，内心小人儿呐喊：抢起来！抢起来！
果然，斐老爷子撸袖子开骂，“当老子面挖人，你要不要脸！”
“哼，人小姑娘还没入职呢，你住海边，管的真宽！刚刚是哪个假假咕咕挑刺儿？”
“老陈，给蒋丫头的工资，按四倍工资开！”斐老爷子扭头朝着陈管家吩咐。
孙老头儿倒是提醒他了，人还没入职，真被死对头抢去了，他面子哪儿挂的住。
四倍，月薪三万二，蒋蓉蓉心里算盘噼里啪啦一顿响。
加上哥哥司机兼保镖每个月三万五的薪酬，家里的欠债很快就可以还清，兄长能娶上媳妇，她也有机会攒钱当小富婆！
她今早出门肯定踩狗屎了，幸福来的好突然。
佣人一般是后宅女主人管的，斐老夫人没发话她没作声儿，只悄悄朝着茶室外的兄长眨眼。
斐宴发觉她掩藏的伤心瞬间一扫而空，眉梢轻轻一挑，呵，还是个爱财的。
茶室门口，小莉和另一个帮佣听得四倍薪酬，脸色青白交错。
分明都是来当帮佣的，偏她做这些花活儿！还得了老爷子的眼，凭什么！
尤其当小莉发现斐宴竟也目不转睛的关注那个女人，她酸的冒泡。
陈管家见伺候茶水的两人面色难看，冷眼警告，挥手让人退出去。
观察二老神色，他心中已有计较，斐家真正当家的是斐老夫人，他上前一步恭敬问道：“老太太，您看小蒋这……”
薪酬高些也好，算是变相还了云峰救小宴的人情，小姑娘眼神清正瞧着也是个好的。
斐老夫人笑着一锤定音：“按老头子说的办。”
“蓉蓉你待会儿跟陈管家走一遍入职流程，明日便来老宅上班吧，住进来需要的东西，到时候去库房领就行。”
她躬身道谢，“是，谢老夫人。”
她抬眼时，目光刚巧扫过斐宴，视线落在对方手里拿着的纸上。
他手里拿的不正是她手写的简历吗？
他在给陈管家交代什么！
她模仿的是原身规矩又不出挑的笔迹，对方应当查不出什么，可他盯着简历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
她减慢了清理茶具的速度，竖起耳朵仔细听。
隐隐能听见模糊字眼“查…背景……”
大户人家招聘均会做详细的背景调查，人品有瑕的人会被刷下，兄长在斐家工作多年，他们清楚蒋家过往，按理无需再查。
与哥哥不同的，就只有查她的在校经历。
蒋蓉蓉心中微凛，不经意的摸了摸手腕疤痕，手心渗出冷汗。
原身的在校背景，目前来说并不干净。
是她大意了。
备注：①三沸法，出自唐朝·陆羽《茶经》。另外春雪含芳这茶，是鱼鱼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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