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漱玉阁安静下来。
姑娘们大多在歇午觉，或是在自己房里练习技艺。
只有蝉鸣声不知疲倦地从院中的老槐树上传来，搅得人心头愈发烦闷。
玉娘小憩了片刻便醒了，躺在榻上，盯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出神。
账本上那刺目的数字，和对岸凤栖院隐隐传来的吊嗓子声，像两根绳子，一左一右绞着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不公不母的玩意儿……”她又低声骂了一句，翻了个身，面朝里壁。
可光骂解决不了问题。
这秦淮河上，秦楼楚馆林立，漱玉阁能屹立多年，靠的不是骂街，是手段。
她想起早年自己还是红姑娘时，也曾经历过低谷。
那时一位致仕的老尚书点了她陪游西湖，回程时忽起兴致，要考校各家青楼的姑娘们即兴赋诗。
同船几位别的楼里的姑娘都支支吾吾，唯有她，凭借平日积累，脱口吟出一首绝句，虽不算顶尖，却也应景工整，博得满船喝彩。
那之后，她“才女”的名声才真正打响，漱玉阁也跟着水涨船高。
才情……风雅……玉娘猛地坐起身来。
是了，漱玉阁的立身之本，从来就不是最顶尖的美色——论绝色，哪家没有几个镇场的？
——而是这份别家难以企及的“清雅”格调。
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来漱玉阁，买的不仅是皮肉欢愉，更是一种身份认同，一种“我与俗人不同”的优越感。
可现在，这份优越感，正在被凤栖院那些更年轻、更鲜嫩、甚至更能提供“精神共鸣”的男伶们分走。
必须把这种“格调”玩出新的花样，要把漱玉阁的“雅”，推到极致，推到人尽皆知，推到让那些跑去凤栖院的客人觉得，不来漱玉阁凑凑热闹，就是落了伍，就是俗！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
秋云悄无声息地进来，为她点了盏更亮的灯，又默默退了出去。
玉娘提笔，在纸的上方写下两个大字：花榜。
下面又分出几列：才艺、容色、话题。
她盯着这几个字，思绪飞快运转。
光是选美，太低俗，配不上漱玉阁的招牌。
必须加上才艺，琴棋书画，歌舞诗词，这才是清雅的根基。
容色自不必说。
至于话题……玉娘嘴角勾起一丝算计的弧度，就是要让客人们有得聊，有得争，有得追捧！
她又想起去年江南某盐商家里办堂会，请了戏班子，搞了个什么“投花”的玩意儿，哪位角儿唱得好，下面的宾客就往台上扔绢花、扔荷包，场面热闹非凡。
那班主可是赚得盆满钵满。
投票……打赏……玉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可以在漱玉阁内部，先搞一个小范围的花榜！
让客人们来品评，用真金白银来给他们看中的姑娘“投花”！
这不仅能刺激消费，更能极大地调动起客人们的参与感和好胜心。
那些为了捧心上人一掷千金的豪客，为了彰显自己眼光独到的文人，都会成为这场盛宴最积极的推动者。
而且，这还能顺理成章地抬高清荷、海棠这些头牌的身价，尤其是清荷，她那份“清冷”在这种竞逐中，会显得更加珍贵，更能吊足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的胃口。
想到这里，玉娘心头那股郁气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需要找人商量，需要完善这个计划。
“秋云。”
她扬声唤道。
秋云应声而入。
“去请柳先生和清荷姑娘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玉娘顿了顿，补充道，“让海棠也来吧。”
“是，妈妈。”
不多时，柳如眉先到了，依旧是一身素净，脸上没什么表情。
清荷和海棠随后一同进来，清荷还是那副淡远的样子，海棠则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好奇。
玉娘让她们坐了，也不绕圈子，首接将写有“花榜”构想的宣纸推到她们面前。
“都看看，说说想法。”
柳如眉拿起纸，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率先开口，语气冷硬：“妈妈这是要学那些下三等窑子的做派？
搞这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岂不是自降身份，把我们漱玉阁的格调都丢尽了？”
清荷看着纸上的字，沉默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海棠却是眼睛一亮，快速看完了玉娘的构想，抬头时脸上己带了笑：“妈妈，我觉得这法子妙啊！
如今各家都在墨守成规，咱们搞这么一出，必定能吸引全城的目光！
只是……”她顿了顿，看向玉娘，“这‘投花’怎么个投法？
若是光靠嘴说，怕是没什么意思。”
玉娘赞许地看了海棠一眼，这才对柳如眉道：“柳先生，格调不是守出来的，是争出来的。
如今凤栖院势头正猛，我们再守着老规矩，只怕连剩下的老本都要吃光了。
这花榜，不是选花魁，是‘评花’。
我们评的是才情，是风骨！
只要操办得当，只会让漱玉阁的‘雅’更上一层楼。”
她又看向清荷：“清荷，你觉得呢？”
清荷抬起眼，眸色清冷如秋水深潭：“妈妈既然决定了，清荷听从安排便是。
只是……这‘话题’一项，未免落了下乘。”
玉娘知道她的顾虑，放缓了语气：“你放心，你的场子，自有我和柳先生帮你看着，断不会让那些腌臜手段沾到你身上。
这‘话题’，可以是诗作，可以是善举，未必就是不好的。”
清荷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玉娘最后总结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先生，规矩章程你来拟，务必显得高雅脱俗。
海棠，你人面熟，客人那里，可以先透点风声出去，看看反响。
清荷，你只管准备好你的才艺，到时候，我要你惊艳全场。”
三人各怀心思，起身告退。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玉娘重新拿起那张写着“花榜”的纸，指尖在“话题”二字上轻轻敲击着。
她知道柳如眉的保守，清荷的淡漠，海棠的功利。
但没关系，只要能把她们都搅动起来，把客人的胃口吊起来，这盘棋，就能活。
窗外，夕阳西沉，给秦淮河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余晖。
玉娘走到窗边，看着对岸己经开始点亮灯笼的凤栖院，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混合着斗志与冷意的笑容。
“咱们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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