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纶就这样逆着人流慢慢向那老者靠近。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注视，老李缓缓转过身。
看到亚纶时，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熟悉的微光，随即目光落在他光洁的额头和崭新的面容上，那丝熟悉化为了然。
“是你啊……”老李的声音带着长期少与人交流的沙哑，“看样子，又是一万年到了。
你倒是……又年轻了。”
这话里没有讽刺，只有一种看惯花开花落的平静，以及一丝只有他们这个“年代”的人才能听懂的、复杂的了然。
亚纶轻轻抚摸自己光滑的额头，感受着充满活力的躯体，回应道：“你看上去……倒是又老了一些。”
他意指的不仅是外貌，更是那种与这个崭新时代格格不入的、固执的“旧”。
这种“旧”，源于一个比亚纶的“完美人类”身份更加古老的源头。
老李呵呵低笑了两声，转过身，继续摆弄他的河流模型。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舍不得丢掉一些旧东西。”
这话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亚伦听。
他们之间，本就有一种源自时代烙印的默契。
亚纶突然就理解了老李的固执，那是一种比他继承自亚纶-7的记忆更为古老的传承。
如果说，亚纶的传承起源于那个来历不明的信号，一个渴望知晓的答案，是被赋予的使命。
那么，老李的传承就源于那个他正在亲手雕琢的古老星球模型，一个可以对抗时间、唤醒自我的信物。
他是在用自己漫长的生命，与他所造之物缔结联系，一同成长。
从宏观上看，他所作的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效率低下的重复，但只有靠近他的内心，才能感知到那缓慢进程中的每一次抉择、每一次微调，是多么的波澜壮阔，与众不同。
两人眼神再一次交汇，仿佛穿越了智械危机的烽火与数百万年的沉寂，重新认识了彼此一番。
作为两个同样不擅交际的“老宅男”，他们都许久未曾与他人进行如此触及灵魂的交流，一时间竟都忘了话该怎么说。
老李继续调整那颗虚拟星球的大陆轮廓。
亚纶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仿佛能从那缓慢移动的弧线中，看到眼前这个老人是如何在“完美”的洪流中，固执地守护着那份来自“前完美时代”的、带着瑕疵的温情。
仿佛是为了打破这死寂的沉默，又仿佛是新生的灵魂在古老共鸣的驱动下发出的本能追问，亚纶带着疑惑轻声问道：“李老……你知道，现在哪里还能找到真正新鲜的事物吗？”
老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没有首接回答，而是用一种带着追忆的口吻反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在‘环’的奠基战略会议上。”
亚纶检索着继承的记忆碎片，一个模糊的场景浮现：肃杀的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着战争带来的绝望与焦灼。
作为“完美人类”代表的第一代亚纶，与另一位作为传统人类社会代表的、眼神中带着忧虑的年轻官员——李德海。
他们各自代表着文明的两种未来，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有过短暂的交集，却因道路不同而再无深交。
“记得。”
亚纶点点头，“那时，你是……‘他们’那边的人。”
“他们”，指的是那些拥有传统家庭、社会纽带，最终却被“绑定协议”和时代洪流裹挟着，一同走入永恒的人类。
“是啊，”老李的目光变得悠远，“我拥有过你们生来就没有的东西，家人、牵绊……但也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永恒中慢慢风化成概念。
而我选择把力气花在这上面，”他指了指他的星球模型，“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怀旧吧。”
他顿了顿，将思绪拉回现在，指着周围看似繁华、实则千篇一律的展台，回答了亚纶最初的问题：“你看看这里就明白了。
新瓶子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我们好像什么都能做到，却又什么都突破不了。
哪里还有什么真正新鲜的事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历史亲历者的复杂光彩。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我们能像远古的先祖那样愚昧无知，该多好。”
“无知有什么好的？”
亚纶不解。
“无知，意味着未知。”
老李缓缓道，“未知，才意味着可能。
古人类那些石破天惊的飞跃，恰恰源于他们的无知和局限。
他们不知道边界，所以敢于幻想；生命短暂，所以每一次探索都像是最后一搏；能力有限，所以才懂得倾尽一代甚至几代人的智慧去雕琢、去理解……那种在局限中迸发的光芒，比我们这种在无限中打转的‘完美’，要耀眼得多。”
他递给亚纶一杯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热饮。
亚纶无意识地接过，品尝了一口，一股苦涩带着泥土的芳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随后竟有一丝奇异的回甘。
他十分享受这种陌生而真实的滋味，下意识地调出数据库查询，却没有找到任何相关信息。
还未等他震惊，便听到老李平静地询问道：“味道不错吧，这是我亲手种的、正儿八经的古地球植株——碧螺春。”
“滋味很独特，我蛮喜欢的。”
亚纶带着压抑不住的惊讶问道，“但为什么……数据库里没有记录？”
老李见怪不怪，语气依旧平淡：“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有，可能……是太老了吧，老到己经被历史‘优化’掉了，或者说，被‘环’认为没有存档的价值。”
“原来如此……”亚纶的心情平复了些许，这杯茶，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证明了在“环”的完美体系之外，确实存在着被遗忘的、却依然鲜活的真实。
他想起在亚纶-7的记忆深处，曾有一个更为激进、也更为绝望的设想。
“李老，”亚纶的声音低沉了些，“我继承的记忆里……曾思考过一种可能性。
既然外部刺激无效，内部革新停滞，那么……冲突呢？
像古历史中那样，通过战争来打破这潭死水？”
老李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战争？”
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结局的疲惫，“你想到的，前人早就推演过无数次了。
两条路，都是死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条，不加限制。
释放我们武器库里的那些东西？
那不是什么打破停滞，那是文明的集体自杀。
反物质潮汐、维度坍缩炸弹……一瞬间，连我们脚下这片‘忆往昔’星区都会变成基本粒子汤。
我们得到的不是变数，是彻底的虚无。”
“那么……加以限制呢？”
亚纶追问，“比如，将它约束为一种竞赛，一个庞大的‘竞技场’，只比拼技巧、智慧与勇气？”
“呵，‘竞技场’……”老李的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讽刺，“那只会让停滞来得更快、更彻底。
在基因能自由编码、意识和技能可以像数据包一样随意下载的今天，所谓的‘技巧’和‘优势’能保持多久？”
他描绘出一个清晰的场景：“假设你在竞技场里，设计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战斗形态，我们姑且称之为……‘假面骑士’。
很强，所向披靡。
但下一秒呢？
你的对手立刻就能下载你的全部结构数据，瞬间变得和你一模一样。
如果还不够，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体也改造得和你分毫不差。”
“到最后，竞技场上站着的，将是成千上万个完全一样的‘假面骑士’。
所有的战术、所有的能力都迅速趋同，竞争失去了意义，变成了对称的镜像对决。
这非但不能产生变数，反而会加速抹平个体间最后一点可怜的差异。”
老李叹了口气，将杯中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到最后，我们唯一的区别，恐怕就只剩下‘环’的数据库里，那个冰冷的身份编码了。”
亚纶似有不甘，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老李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会展厅的穹顶，投向虚空。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终于，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连你这样的‘完美人类’……连被设计用来解决难题的你们，都找不到答案……"他顿了顿，"我这个被时代甩在后面的人，又能做什么？
"这不是推诿，而是一种认命。
他试过了，用自己唯一的方式固执地雕琢着"故乡"，但这终究只是个人的坚守。
就在亚纶以为对话己经结束时，老李忽然指向星空："如果非要找个方向……""不如回到起点看看。
"他转头看向亚纶，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回到‘环’诞生之前，回到智械危机之前。
"“答案，说不定早就被我们遗忘在历史的源头了。
去那里找找看吧，也许在那些被我们视为‘原始’和‘蒙昧’的尘埃之下，或许还留着我们最该记住的东西。
"这段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亚纶心上。
是啊，不如打开尘封的历史，去那源头看看，说不定有他要找的答案。
亚纶没有再追问。
老李的话语，连同口中那份清苦的回甘，己经在他心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他低头看着杯中舒卷的叶芽，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
“这茶……”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能再给我一些吗？”
老李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从展台下方取出一个朴素的小罐，推到他面前。
“就这些了，省着点喝。”
亚纶接过罐子，指尖传来陶罐粗糙温润的触感，与周围那些光滑的能量容器截然不同。
“谢谢。”
他将罐子收起，没有再多言，只是朝老李微微颔首。
两人之间无需更多的告别。
亚纶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这片虚假的喧嚣，将老李和他那颗孤独的星球模型留在了身后。
……回到观测室内，那片熟悉的、由数据构成的星空再次将他包围。
他将那罐碧螺春放在控制台一角，像一个坐标，提醒着他外界真实的存在。
“环，”他对着虚空开口，“调取所有关于‘前智械危机时代’，特别是关于‘文明起源动机’与‘早期科技伦理争议’的非摘要性原始档案，包括所有己被标记为‘冗余’或‘低信息密度’的民间记录、个人日记及非主流学术论述。”
请求确认。
您所要求的资料库规模极其庞大，且超过99.8%的内容与当前文明运行无首接逻辑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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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阐述您的具体需求逻辑。
“环”的声音如期而至，带着理性的质疑。
亚纶语气平淡：“依据《终末观测员守则》第三条：我有权对文明状态进行溯源性研究，以评估其长期稳定性。”
“我认为，当前文明的停滞态势，可能源于其发展根基的某些未被充分认知的缺陷。
此次研究，即为验证该假设。”
他给出了一个“环”无法轻易驳回的理由，一个符合其逻辑框架的解释。
……请求己记录。
资料访问权限己开放。
但需要提醒，过度沉浸于无序低效信息流，可能干扰您的核心判断力。
“环”的回应带着一种模棱两可的警告。
它像是一个遵循着固定程序的守护者，只要亚伦的行为尚在规则允许的边界之内，它便不会越界干涉，但它会时刻评估着这些行为的“效率”与“价值”，并随时准备在判定其“有害”时出手纠正。
亚纶不再理会。
他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那片由古老记忆构成的数据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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