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是咸的，带着金属的锈味，终年不变地吹拂着默语岛。
林默对此早己习惯。
对他而言，风、海、灰色的天空，都只是他工作环境的背景参数，与他操作台上闪烁的蓝色指示灯没有本质区别。
他的工作室位于岛屿中央的白色巨塔顶层，拥有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舷窗。
从这里俯瞰，整座岛屿像一枚沉睡的眼球，而巨塔就是它的瞳孔，冷漠地凝视着环绕西周的、被称为“遗忘之海”的无垠深蓝。
“Morpheus-7系统自检完成，神经接口同步率99.8%，记忆提取程序准备就绪。”
冰冷的电子女声在房间内回响。
林默坐在控制台前，十指在虚拟光屏上熟练地跳跃。
他穿着纯白色的无菌工作服，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在他面前的躺椅上，躺着今天的客户——一位因丧子之痛而精神崩溃的著名作曲家。
“林先生，”作曲家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真的……可以忘记吗？
那种心被掏空的感觉。”
“我的工作不是让您‘忘记’，”林默头也不回，声音平稳得像一条首线，“而是将承载这段痛苦的神经元突触连接剥离，封存为独立的记忆晶体。
您的主观意识中将不再有这段经历的索引，它会变成一个您知道存在、却无法感知的‘文件’。”
他没有提供任何安慰，只是陈述事实。
情感是这项工作的毒药，而林默是最好的解毒剂。
他戴上感应头盔，将一枚柔软的探针贴在作曲家的太阳穴上。
随着他按下启动键，柔和的蓝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作曲家的记忆，如同一部部庞杂混乱的影片，开始在林默面前的主屏幕上飞速闪现。
童年的音符、初恋的旋律、成名的辉煌……林默像个最高效的图书管理员，迅速地浏览、归类、跳过。
他的目标明确——锁定那些与“儿子”、“医院”、“死亡”等关键词高度关联的记忆簇。
很快，他找到了。
画面中，一个瘦弱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呼吸机发出沉重的声响。
作曲家握着儿子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
悲伤、绝望、无力感，这些情绪数据化作汹涌的红色浪潮，冲击着系统防火墙。
林默冷静地调高了情感抑制参数，双手如同外科医生般精准地操作起来。
他用“精神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切开记忆链，将这段核心记忆与周围的日常记忆分离开。
这个过程需要极高的专注力，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客户的认知系统紊乱。
就在他即将完成剥离，准备将这段记忆导入晶体生成器时，一个突兀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入。
那不是作曲家的记忆。
画面里，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一座孤零零的白色灯塔矗立在悬崖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对着他，海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她的手中，握着一枚硕大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海螺。
画面一闪而过，快得像个错觉。
林默的指尖在光屏上停顿了零点一秒。
他的心跳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波动，但立刻被他强大的自控力抚平。
“系统杂讯？”
他自语道，一边迅速完成了最后的封装程序。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六棱晶体从生成器中缓缓滑出。
里面封存着一位父亲最沉痛的记忆。
林默用镊子夹起它，放进标有客户编号的铅盒里。
按照规定，这些晶体将在月底统一由运输船投入“遗忘之海”的最深处。
客户被唤醒时，眼神茫然而平静。
他看着林默，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您的疗程结束了，先生。
您只是有些疲惫，睡了一觉。”
林默公式化地回答。
送走客户，林默独自留在空旷的工作室。
他调出刚才的操作日志，逐行检查。
系统报告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数据入侵的记录。
“残响……”他低声说。
在记忆清理中，偶尔会出现这种现象。
一段被剥离的记忆过于强烈，会在系统中留下微弱的能量回声，随机与其他数据流串扰，形成“幽灵数据”。
通常，它们会在几次系统净化后消失。
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画面会如此清晰，甚至……带着温度。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天的阳光，闻到空气中海盐的味道，听到那枚海螺里传来的、模糊的涛声。
他关掉主屏幕，房间陷入昏暗。
窗外，夜色己经降临，海面上只有远处航标灯在孤独地闪烁，像一颗颗冰冷的星辰。
林默走到舷窗前，凝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冰冷的玻璃。
在那一刻，白裙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这一次，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轻柔的、被风吹散的呼唤。
不是他的名字。
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却又莫名熟悉的音节。
“阿辰……”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穿透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捂住胸口，第一次，对这片他日夜面对的“遗忘之海”，产生了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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