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跟不要钱似的泼在医学院大礼堂前的草坪上，亮得晃眼。
秦清微扯了扯身上崭新的学士服领口，觉得这深蓝色布料又厚又硬，活像套了层塑料壳子。
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痒得难受。
“清微！
看这边！”
班长王凯的大嗓门穿透喧闹的人群。
秦清微下意识抬头，嘴角条件反射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咔嚓！
相机定格。
照片里，他和周围十几个同学勾肩搭背，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卷着的毕业证书像一面面胜利的小旗帜。
青春、希望、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几乎要从照片里溢出来。
“哎，清微，”王凯挤过来，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哥们儿下礼拜就去仁和心外报到！
嘿，听说那儿手术室新装的那套达芬奇机器人，啧啧，那叫一个牛！”
他眉飞色舞，“你呢？
定了吧？
就你这年年拿国奖的成绩，附一院肯定抢着要！”
仁和，附一院。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小针，轻轻扎在秦清微心尖上。
他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眼里的光淡了点，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快了快了，还在等信儿。”
声音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飘。
“还在等？”
旁边凑过来的李悦耳朵尖，她刚拿下某国际药企管培生的Offer，妆容精致，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清微，不是我说，顶尖医院那点事儿……光成绩硬，有时候真不够使。”
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这里头，还有门道呢。”
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优越感。
秦清微只觉得学士服领口勒得更紧了，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胡乱点点头，借口要去厕所，几乎是逃也似的从这片弥漫着成功气息和隐约攀比的小圈子里退了出来。
热闹是他们的，礼堂前穿着同样蓝色学士服的毕业生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去顶级三甲的，出国深造的，进顶尖药企的……每一个名字都闪闪发光。
秦清微独自穿过这片喧腾的喜悦，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那片被阳光晒得滚烫的草坪。
身后鼎沸的人声渐渐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一个小时后，他拧开了城中村一栋老旧居民楼顶层的房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霉味、隔壁油烟味和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取代了校园里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这就是他的“新起点”——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单间。
窗户很小，对着隔壁楼脏兮兮的墙壁。
一张嘎吱作响的二手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头书桌，桌腿还用旧杂志垫着。
墙角堆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纸箱，还没来得及拆。
唯一算得上“新”的，是桌上一小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子边缘都焦黄了，是他从毕业跳蚤市场一块钱淘来的，美其名曰“给新家添点生气”。
秦清微把沉重的学士服脱下来，随手扔在床角。
那抹象征着荣耀和未来的深蓝，此刻皱巴巴地蜷缩在灰扑扑的床单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张唯一能坐人的旧电脑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班级群的信息正以疯狂的速度刷屏。
王凯：兄弟姐妹们！
仁和心外，小弟我先行一步啦！
[抱拳][啤酒]下面一排排的“恭喜大佬！”
、“凯哥牛逼！”
、“苟富贵勿相忘啊！”。
李悦：[定位：CBD某五星级酒店] Offer签完了，部门迎新宴走起~[自拍][香槟]又是一片羡慕嫉妒恨的刷屏。
张伟：兄弟们，兄弟我回老家市医院了，老爹托了点关系……唉，比不上各位大佬，混口饭吃。
[憨笑]“张伟你小子别装！
市医院重点科室，爽翻了！”
“就是就是，有编制就是爷！”
……秦清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一条条看下去。
那些熟悉的名字，此刻都连接着一个清晰可见、甚至令人艳羡的未来。
只有他，秦清微，像是被命运遗忘在角落。
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神空洞地落在对面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附一院，他投了简历，石沉大海。
仁和医院，笔试成绩名列前茅，面试时主考官对着他堪称完美的履历，最后只问了一句：“小秦啊，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在本地有亲戚吗？”
他如实回答，父母是县城普通教师，本地举目无亲。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连二线的三甲医院，竞争也激烈到变态。
他引以为傲的国奖、论文、实习评价，在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门道”面前，轻飘飘得像张纸。
“呵……” 一声极轻的自嘲从喉咙里溢出。
他关掉群聊，手指却点开了手机银行APP。
那串代表余额的数字，冰冷而残酷：327.68元。
助学贷款还有几万没还清。
下个季度的房租，一千二，房东上周就隐晦地提过了。
这个月，还剩二十天。
胃里适时地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抗议。
秦清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油腻的小电磁炉旁。
锅里还剩点冷水，他撕开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把面饼丢进去。
调料包那浓烈得不自然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成了此刻唯一能抚慰肠胃的东西。
他端着碗，坐回电脑椅，一边机械地吸溜着面条，一边无目的地用手机刷着新闻。
手指划过屏幕，一条不起眼的本地社会新闻标题撞入眼帘：“救命肾”明码标价？
地下黑市器官交易猖獗，贫困患者望“肾”兴叹！
秦清微的手指顿住了。
他点开那条简讯。
报道很短，措辞谨慎，却字字惊心。
大意是说警方近期破获一起非法器官交易中介案，揭露了背后令人瞠目的暴利链条。
一个健康的肾脏，在黑市上竟被炒到了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天价！
新闻里引用了一位匿名“线人”的话：“……对有钱人来说，是花钱买命。
对没钱的病人，那就是看着自己慢慢死……” 报道最后，还配了一张模糊的黑白插图，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旁边文字写着：尿毒症患者老张，等待匹配肾源己三年，无力承担黑市费用。
数十万……上百万……秦清微盯着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漂浮着几点脱水蔬菜的方便面汤。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想起了医学院课堂上教授们严肃的脸，讲着希波克拉底誓言，讲着医者仁心，讲着生命无价。
无价？
在这里，生命被清清楚楚地标上了价格。
一个肾，就是他这种寒门学子不吃不喝攒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企及的天文数字。
而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在这样赤裸裸的金钱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哐当！”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在门口炸开，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和毫不客气的叫嚷，吓得秦清微差点把面碗扣在键盘上。
“秦清微！
秦清微在不在？”
房东赵姐那张涂得鲜红的嘴几乎要杵到秦清微脸上，胖硕的身体堵住了本就狭窄的门框，气势汹汹。
“躲着我就行了？
房租！
下个季度的房租！
一千二！
今天都几号了？
月底前必须给我交齐！
听见没有？”
唾沫星子喷了秦清微一脸。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碗里的面汤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赵姐…我…我下个月初发了实习补助，一定……” 秦清微试图解释，声音干涩。
“下个月？
下个月初？”
赵姐拔高了调门，叉着腰，手指几乎戳到秦清微鼻尖，“你哄鬼呢？
你那个什么破社区医院的实习，能有几个钱？
够你吃饭就不错了！
我告诉你，我这房子多少人排队等着租！
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大学生，看着老实，我早轰你走了！”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秦清微简陋的屋子里扫射，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年纪轻轻，名校毕业？
哼，名校毕业混成你这样？
连个像样工作都找不到？
我看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 秦清微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是被当众抽了几个耳光。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不是找不到工作，只是……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身刚刚脱下的学士服，此刻仿佛成了最大的讽刺。
名校光环？
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赵姐显然没兴趣听他辩解，目光落在了他手里还端着的方便面碗上。
那油腻腻的汤水，那廉价的包装袋，似乎更坐实了她的判断。
“哟，就吃这个？”
她夸张地撇撇嘴，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也对，就配吃这个！
我告诉你，月底！
见不到钱，带着你这堆破烂，给我立刻滚蛋！”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看着秦清微那副隐忍沉默的样子，她猛地一挥手，肥厚的手掌带着风，“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他端着碗的手腕上！
“啊！”
秦清微猝不及防，手腕剧痛，手指一松。
“哗啦——！”
滚烫的面汤混合着面条、油花和调料渣，瞬间泼洒出来。
褐色的汤汁溅了他一身，崭新的牛仔裤上晕开大片污渍。
更多的泼在了他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鞋面灼烧着脚背。
廉价的陶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面条狼藉地混在一起，散发着浓烈又狼狈的味道。
赵姐看着自己的“杰作”，非但没半点愧疚，反而像是出了口恶气，叉着腰，居高临下地骂道：“废物点心！
连个碗都端不住！
月底！
记住！
不然有你好看！”
她撂下最后一句狠话，扭着肥胖的身子，踩着咚咚响的脚步下楼去了，劣质香水的味道久久不散。
门敞开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照进来。
秦清微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泼了污水的石雕。
滚烫的面汤在皮肤上留下刺痛，湿漉漉、黏糊糊的裤腿紧贴着大腿，帆布鞋里也灌进了油腻的汤水，又烫又腻。
脚下，是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面条，一片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红烧牛肉面那虚假的浓香，混合着灰尘、霉味，还有赵姐身上那令人作呕的廉价香水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鞋子和裤脚，看着地上那摊散发着廉价气息的污秽。
然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
不是去收拾那满地狼藉。
他只是蹲在那里，脊梁骨像是被突然抽走了所有力气，深深地弯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膝盖上。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像隔着一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终于断断续续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挤了出来，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混着脸上的面汤油渍，咸涩不堪。
砸落在地板上，混进那摊褐色的污迹里，消失不见。
名校毕业？
天之骄子？
医学理想？
救死扶伤？
那些曾经熠熠生辉的词语，此刻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自尊和骄傲，留下血淋淋的伤口，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现实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残酷得令人窒息。
没有钱，连一个遮风挡雨的破窝都保不住，连一碗最廉价的果腹之物都会被轻易打翻。
没有“门道”，连施展毕生所学、实现理想的门槛都摸不到。
而医院里那些像老张一样的病人，他们的生命，在金钱的天堑面前，又是何等的脆弱和绝望？
“废物点心……”房东赵姐那尖利刻薄的咒骂，仿佛还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秦清微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沾满油污的手指死死抠进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从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彻底藏起来。
黑暗中，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证明着这个刚刚脱下白袍的年轻人，尚未被绝望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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